2012年4月2日 星期一

身體的記憶──歌仔戲學習筆記之一(2012/3)


今年2月下旬,野戰之月在台北溪洲的帳篷劇演出結束之後,3月份開始,每週六晚上和每週日下午,我在小明明老師的明霞歌劇團學習歌仔戲。從最基本的生旦的走路、進門、出門、整裝到雲手、騎馬、打劍,學期將用來呈現的劇本的讀本、台語正音、跟唱、角色分派,學習與排練同時進行。

3月初,有個晚上無意間經過八德路、建國南路交叉路口的土地廟,遇到土地公誕辰的酬神野台歌仔戲,宏聲歌劇團演出「恨海晴天」,7點多演到10點,台下的阿公阿嬤們專注地看著演出,中間穿插演員唱80年代的流行歌曲,觀眾席左區有位長鬍子的阿公恣意地手足舞蹈,真是熱鬧。我想像著住在沖繩那霸的80歲阿寶阿嬤年輕時候,約4050年代在基隆地區看野台戲的氣氛會是怎麼樣的!

阿寶阿嬤是我去年11月下旬去沖繩那霸時認識的,透過她大女兒菊枝姊和我朋友冬竹的引見。
下午3點,阿嬤從附近市場返回自己的素食料理餐廳,正在小房間擦藥,腳趾有些小傷。
菊枝姊說:媽,這小姐位台灣來ㄟ,他們自己搭棚扮戲喔。
我微笑說:阿嬤,你好!
阿嬤坐在約15公分加高的木頭地板上,可能因為長期的工作而有些背脊彎曲,自己慢慢地擦拭腳上的小傷口。
阿嬤瞇著眼睛,笑著說:搭棚扮戲?那你ㄟ賽(可以)唱歌仔戲?
我睜大眼睛:哇!我們是自己搭帳篷演舞台劇,那歌仔戲,這我小漢時有看過但是我沒有學過我只會啦啦啦….
於是我邊啦啦啦邊在小房間門外雙手畫圈圈然後轉身….
阿寶阿嬤、菊枝姊、冬竹大聲笑著。

之後,我往北走,沖繩市、読谷村、名護市、屋我地島,在边野古附近停留幾天,然後返回那霸。12月中旬,要回台北的那天中午,我又去看阿寶阿嬤,她先生是宮古島漁民,約50年代,往返宮古島和基隆和平島,結婚之後,他們先是住在和平島上的琉球村,昭和39年(1964年),帶著小孩移居沖繩那霸,阿寶阿嬤做過很多工作,後來才在和平通市場開台式素食料理餐廳,500日円吃到飽。因信奉一貫教,是行善者,阿嬤有著彌勒佛般與世無爭的笑容!或許是青少年時期經歷228事件,家中緊閉門窗外傳來街上人民的哭喊,11歲的她偷偷打開窗戶,望見軍人的卡車輾過手無寸鐵的人民。關於228,阿嬤只說一些便停住。關於她和先生最後決定移居沖繩那霸的原因,我還沒有機會聽她提起。

我們又聊到歌仔戲,已經離開家鄉近50年的阿嬤,野台歌仔戲是怎樣地佇留在她年輕時候的身體記憶裡呢?
阿嬤問:蝦咪(什麼)時間回去?
我有點不捨:暗時7點的飛機。
阿嬤說:你差不多6點到機場就可以了。
我心血來潮:阿嬤,我回台北後,找時間去學歌仔戲,下次,我來那霸,要唱幾句給你聽喔!
阿嬤聽了笑:好啊!你就要認真學喔!

沒有學過歌仔戲的我,帶著只能隨意跳舞的身體,來到練習場。輕盈的蓮花指先輕撫臉頰2側,往下翻轉至胸前,同時內心旁白(我按擬有水瞴?),接著蓮花指在手腕間呈180度的往內旋轉,搭配,腳拇趾相貼的小內八轉接腳跟相貼的小外八的水平移動,膝蓋交疊慢慢地蹲下,左手腕繞個小圈,左肩稍稍提聳一下,微笑起身……。接下去的更難!練到雲手時,我老是左右錯亂,搞不清楚接下去是哪一手要握拳,還好小明明老師和眾學長學姊們耐心提點!

每次課堂的前半段是各種基礎身段學習和練習,後半段是「浪子回頭金不換」的唸白和練唱。我的台語比我想像中還爛,每次讀本看著台詞總是結結巴巴。雖然父母親是嘉義人,我是景美出生、南松山長大的孩子,70年代,我孩童時期的台語只有在家裡交談和看電視歌仔戲布袋戲時交流。那時期,在學校說母語要罰錢的。1987年解嚴,90年代,我才有機會和南台灣的同學們母語交流, 但我也只能接受我這不輪轉的台語了。趁著這次學習歌仔戲,或許有機會得以翻轉。

這次的劇本裡有不少唱腔,曲調有〈南方謠〉、〈更鼓版〉、〈望鄉調〉、〈三角板〉、〈曲池〉、〈中廣調〉、〈遇佳人〉、〈茫茫鳥〉、〈蓮花鐵三郎〉……,練唱的部份我很弱,只有依憑小時候的歌仔戲觀看印象。但是上週六,練唱〈更鼓版〉時,學姊們覺得我的聲音還不錯,挺宏亮的,雖然會走音、轉音的地方也不穩,但只要努力練習,應該是可以唱的。我心裡偷偷高興了一下,應該是10年來的帳篷劇演出練出我的大嗓門,哈!下次去上課要帶錄音筆,要更認真學習。

〈更鼓版〉是歌仔戲裡常會聽到的曲調,所以前奏一出來時,坐在地板上練唱的我的身體很自然跟著搖擺起來,小時候看野台或電視歌仔戲的記憶也跟著流溢出來。70年代的南松山,八德路四段一帶,那時當然沒有市民大道,地面上是台鐵的鐵軌,鐵軌對面是現在還有的台灣水泥廠,鄰近住家這邊有一間很大的鋼鐵廠,大型捲陽機將建築用鋼鐵條吊上吊下地發出鏗鏘鏗鏘的碰撞聲,另一邊的小空地,是最鄰近家裡的野台戲搭棚地點。我小學時期,鐵工廠停工,荒廢一陣子,拆了,圍起鐵籬。我們偷偷鑽一條裂縫,裡頭成了孩童天堂。玩伴家家酒、躲貓貓、踢罐子、跳格子、過五關….。過了幾年,鐵工廠舊址一角唯一還留著的磚瓦平房,在1980年代初期,被無名火燒毀了,我帶著2位妹妹隔著馬路看著屋瓦串出火舌與黑煙。過沒多久,我們就失去了我們的秘密天堂。那裡開始挖地基,23年後,我們那附近有了第一棟有電梯的7層樓公寓社區。約同時期,原本可以看野台戲的空地也蓋起了房子。

可以帶著妹妹們盡情奔跑的空地愈來愈少,可以躺在遛滑梯上仰望的天空也愈來愈少。或許這是我在30歲之後開始參與帳篷劇行動的潛在原因之一吧?!

今年一月中旬,在海筆子的《山谷──以牙還牙》紀錄片的放映座談會上,與談人江一豪先生從他長期參與三鶯部落抗爭和聲援其他反拆遷運動等經驗中,提出他對有關現代化過程中都市空間的改變與人如何存在的一些觀察,也提問較年長的觀眾們,是否可以試圖去描繪年輕時候的台北都市面貌,與現在的差別。或許前段文字可以作為我的回答。

假如我可以跟阿寶阿嬤一樣活到80歲,那時,我會想念台灣的什麼呢?但在想這個問題之前,還是先回到現在吧!因為在沖繩我認識了阿寶阿嬤,讓我有機會和動力開始學習台灣歌仔戲,勾起我的7080年代在台北的身體記憶,原本已記憶模糊的〈更鼓版〉曲調又熟悉起來,但已經失去的空地和天空是否只能繼續地擴大這樣的失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