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8月3日 星期五

曾被公牡鹿凝視著的身體(2011/10/4)

曾被公牡鹿凝視著的身體
2011/10/4

925,我隨著野戰之月以及台灣海筆子成員抵達這趟東北移動帳篷的終點站,宮城縣石卷市牡鹿半島的鮎川港,路上,許多臨海的村落,因311大海嘯的侵襲,僅剩地面上殘留些許磚牆遺跡,偶有危傾的木屋崁在山腳邊。

鯰川港曾是人口聚集的補鯨基地,然而,此時在我們眼前的整片的殘磚碎石和扭曲的樑柱,
孤單佇立的4層樓公寓,頂樓窗戶遭沖刷的痕跡,是海嘯蔓過的高度。

成員們開始在牡鹿公民館前的停車場,熟練地第四度搭建起因這趟行動新訂做的拱型輕式篷架,但或許是前一晚在渡波演後連夜進行拆台工作,大家抓不準力道的推進,使得90度上推的拱型支架撞擊原本在高處承接位置的大造先生,他腳下的2層鷹架跟著瞬間傾斜,我帶著受傷的身體想要奔上前扶住即將倒塌的鷹架,幸好,來自加拿大在石卷協助的志工Kolin以他迅速反應的身體阻止鷹架繼續傾斜,然後其他成員加入一起扶正鷹架。搭建工作繼續。

我之前搬運水而受傷的腰椎因這瞬間移動造成左邊骨盆擠壓,新的疼痛讓我了解為何大造先生在搭台一開始時便拒絕我加入工作,為了不讓已緩緩復原中的身體因傷勢加劇而影響晚上的演出,我退出搭台的工作,一個人,慢慢地,踩著石子路,往村子的上方,走去。

看見一位老婦人拎著一些菜走在尚未清除的鄰居屋瓦間,往自己山邊的小屋走去;一隻貓咪躺在屋簷下橫倒的門板和散落的衣物上;來自各地的志工們正在協助老夫妻清理家裡的泥巴(或許是剛離開的15號颱風所帶來的);繼續往上走,看似清澈的小溪流兩旁有新的土石流沖刷過留下的泥巴;幾列並排的臨時組合屋,最後一列連接至道路的木頭踏板因地基被掏空而懸在空中。

我停下腳步,回頭望著平靜的鮎川港,沒有船。我繼續往上走,走進一大片森林,沒有人,
只有鳥叫蟲鳴,天空湛藍。我不知道時間,不想讓其他成員擔心我,我慢慢地返回帳篷。

路上,另一位老婦人,帶著可愛的狗,我們彼此問候,聊了起來,她熱情的小狗叫Nana。我,用很笨拙的日語告訴她我們晚上在公民館前有帳篷表演,並邀請她來看,真後悔我身上沒有帶傳單,無法進一步介紹。於是回到帳篷後,我心裡想下午要拿傳單去給她。

午飯過後,因身體虛弱,於是倒在作為演員化妝間的小帳篷裡,睡著了。

下午,我帶著約20份傳單,往港口走去,只有加油站有幾位工作人員,他們接過傳單,笑著說謝謝。我往右邊的山坡走去,看起來有不少房子,但幾乎沒有人,只看到一戶人家在整理。在山坡上的交錯小路走著,幼稚園沒有孩子的嬉戲聲。繞過小山坡回到上午走過的路,我想去找Nana的主人,但不知道她住哪一間屋子。也該是回帳篷準備的時間了。

傍晚,演員們隨著Okuma Miwa的音樂一起來到組合屋進行演出宣傳,孩子們和媽媽展露笑容,我瞧見NanaNana主人在不遠處看著我們,加緊步伐,向她走去。真希望她晚上可以來看我們。最後,我說:あどで(等一下見)!之後,我們前往另一個高處的臨時組合屋區,好幾位熱情的歐巴桑和歐吉桑跟我們一起跳起舞來。

演出開始,感受到帳篷裡觀眾的熱情和專注。謝幕後,我們在觀眾入口處排列感謝陸續離開的觀眾。Nana的主人出現了,她自己來,她跟我說了一些日文,後來經 Rika翻譯,在今晚的演出中她感到很溫暖。

她與家人因住家位置比較高,所以幸運地可以住在自己的家裡,但兒子失去工作了,只有臨時性工作。在等待兒子來接她回家時,她和我們聊著。站在沒有路燈和其他照明的夜空下,星星閃爍著。

也因此我延誤了換裝時間,我要儘快回小帳篷換裝以加入拆台工作,一急躁,左腳絆到放在暗處的鷹架站立腳,差點跌倒,還好李昀扶住我。果然,摺幾塊布幕和搬一些木頭後,我因腰間疼痛,只能獨自坐在停車場入口處的椅子上,認真看著雖疲累但持續忙碌中的大家。

寒風中,阿飽向我走了,脫下身上的外套,說是請我保管,應該怕我坐著受寒;沒多久,苔浦基地的阿部家兒子給我一件厚外套,他穿著單薄的長袖上衣,繼續協助拆台工作。靜默中,偶爾鐵架落下的聲音,大造和阿明聯手用長鐵鉤卸下高空的細鐵架,在幾盞工作燈的探照下,成了美麗的勞動雙人舞;黑暗中,雅慧獨自一人要將卸下的木條鋸成兩段,好放進卡車;欣怡在8分滿的貨車裡像貓咪般綣身在高處繼續將道具服裝收納進藏在裡頭的小空間,李昀移動原本有傷的腳不停地搬運,子瑄已經幾乎可以獨自將鷹架拆卸……

最後,每個人打開自己的手電筒,撿起被遺留在地上的小鐵釘、細鐵絲、小木塊……,要復原場地。

冷風吹著,心是溫暖的。

返回苔浦基地的海岸山路上,一片黑暗,只有行進中的車燈照出沒有盡頭的道路,路邊,偶爾有小鹿、母鹿;突然,在斷牆殘壁上,出現頂著碩大鹿角的公牡鹿,發亮的雙眼,凝視著我們。或許這正是這趟東北移動帳篷的起點吧!

隔天,清理苔浦基地和整理第一個場地牧山停車場後,我們2台卡車,2台廂型車,2台轎車,返回東京。長途車程,深夜,車子駛進東京市區的快速道路,兩側迅速後退的大樓,像是黑暗螢幕上的虛幻投影,太不真實了。

我可以將曾被公牡鹿凝視著的身體/遺體帶進東京橫濱的帳篷裡嗎?


2011.09 野戦之月海筆子 牡鹿石巻公演  影像記錄短片
http://www.youtube.com/watch?v=_TviQ9cEBJ8 

2012年4月2日 星期一

身體的記憶──歌仔戲學習筆記之一(2012/3)


今年2月下旬,野戰之月在台北溪洲的帳篷劇演出結束之後,3月份開始,每週六晚上和每週日下午,我在小明明老師的明霞歌劇團學習歌仔戲。從最基本的生旦的走路、進門、出門、整裝到雲手、騎馬、打劍,學期將用來呈現的劇本的讀本、台語正音、跟唱、角色分派,學習與排練同時進行。

3月初,有個晚上無意間經過八德路、建國南路交叉路口的土地廟,遇到土地公誕辰的酬神野台歌仔戲,宏聲歌劇團演出「恨海晴天」,7點多演到10點,台下的阿公阿嬤們專注地看著演出,中間穿插演員唱80年代的流行歌曲,觀眾席左區有位長鬍子的阿公恣意地手足舞蹈,真是熱鬧。我想像著住在沖繩那霸的80歲阿寶阿嬤年輕時候,約4050年代在基隆地區看野台戲的氣氛會是怎麼樣的!

阿寶阿嬤是我去年11月下旬去沖繩那霸時認識的,透過她大女兒菊枝姊和我朋友冬竹的引見。
下午3點,阿嬤從附近市場返回自己的素食料理餐廳,正在小房間擦藥,腳趾有些小傷。
菊枝姊說:媽,這小姐位台灣來ㄟ,他們自己搭棚扮戲喔。
我微笑說:阿嬤,你好!
阿嬤坐在約15公分加高的木頭地板上,可能因為長期的工作而有些背脊彎曲,自己慢慢地擦拭腳上的小傷口。
阿嬤瞇著眼睛,笑著說:搭棚扮戲?那你ㄟ賽(可以)唱歌仔戲?
我睜大眼睛:哇!我們是自己搭帳篷演舞台劇,那歌仔戲,這我小漢時有看過但是我沒有學過我只會啦啦啦….
於是我邊啦啦啦邊在小房間門外雙手畫圈圈然後轉身….
阿寶阿嬤、菊枝姊、冬竹大聲笑著。

之後,我往北走,沖繩市、読谷村、名護市、屋我地島,在边野古附近停留幾天,然後返回那霸。12月中旬,要回台北的那天中午,我又去看阿寶阿嬤,她先生是宮古島漁民,約50年代,往返宮古島和基隆和平島,結婚之後,他們先是住在和平島上的琉球村,昭和39年(1964年),帶著小孩移居沖繩那霸,阿寶阿嬤做過很多工作,後來才在和平通市場開台式素食料理餐廳,500日円吃到飽。因信奉一貫教,是行善者,阿嬤有著彌勒佛般與世無爭的笑容!或許是青少年時期經歷228事件,家中緊閉門窗外傳來街上人民的哭喊,11歲的她偷偷打開窗戶,望見軍人的卡車輾過手無寸鐵的人民。關於228,阿嬤只說一些便停住。關於她和先生最後決定移居沖繩那霸的原因,我還沒有機會聽她提起。

我們又聊到歌仔戲,已經離開家鄉近50年的阿嬤,野台歌仔戲是怎樣地佇留在她年輕時候的身體記憶裡呢?
阿嬤問:蝦咪(什麼)時間回去?
我有點不捨:暗時7點的飛機。
阿嬤說:你差不多6點到機場就可以了。
我心血來潮:阿嬤,我回台北後,找時間去學歌仔戲,下次,我來那霸,要唱幾句給你聽喔!
阿嬤聽了笑:好啊!你就要認真學喔!

沒有學過歌仔戲的我,帶著只能隨意跳舞的身體,來到練習場。輕盈的蓮花指先輕撫臉頰2側,往下翻轉至胸前,同時內心旁白(我按擬有水瞴?),接著蓮花指在手腕間呈180度的往內旋轉,搭配,腳拇趾相貼的小內八轉接腳跟相貼的小外八的水平移動,膝蓋交疊慢慢地蹲下,左手腕繞個小圈,左肩稍稍提聳一下,微笑起身……。接下去的更難!練到雲手時,我老是左右錯亂,搞不清楚接下去是哪一手要握拳,還好小明明老師和眾學長學姊們耐心提點!

每次課堂的前半段是各種基礎身段學習和練習,後半段是「浪子回頭金不換」的唸白和練唱。我的台語比我想像中還爛,每次讀本看著台詞總是結結巴巴。雖然父母親是嘉義人,我是景美出生、南松山長大的孩子,70年代,我孩童時期的台語只有在家裡交談和看電視歌仔戲布袋戲時交流。那時期,在學校說母語要罰錢的。1987年解嚴,90年代,我才有機會和南台灣的同學們母語交流, 但我也只能接受我這不輪轉的台語了。趁著這次學習歌仔戲,或許有機會得以翻轉。

這次的劇本裡有不少唱腔,曲調有〈南方謠〉、〈更鼓版〉、〈望鄉調〉、〈三角板〉、〈曲池〉、〈中廣調〉、〈遇佳人〉、〈茫茫鳥〉、〈蓮花鐵三郎〉……,練唱的部份我很弱,只有依憑小時候的歌仔戲觀看印象。但是上週六,練唱〈更鼓版〉時,學姊們覺得我的聲音還不錯,挺宏亮的,雖然會走音、轉音的地方也不穩,但只要努力練習,應該是可以唱的。我心裡偷偷高興了一下,應該是10年來的帳篷劇演出練出我的大嗓門,哈!下次去上課要帶錄音筆,要更認真學習。

〈更鼓版〉是歌仔戲裡常會聽到的曲調,所以前奏一出來時,坐在地板上練唱的我的身體很自然跟著搖擺起來,小時候看野台或電視歌仔戲的記憶也跟著流溢出來。70年代的南松山,八德路四段一帶,那時當然沒有市民大道,地面上是台鐵的鐵軌,鐵軌對面是現在還有的台灣水泥廠,鄰近住家這邊有一間很大的鋼鐵廠,大型捲陽機將建築用鋼鐵條吊上吊下地發出鏗鏘鏗鏘的碰撞聲,另一邊的小空地,是最鄰近家裡的野台戲搭棚地點。我小學時期,鐵工廠停工,荒廢一陣子,拆了,圍起鐵籬。我們偷偷鑽一條裂縫,裡頭成了孩童天堂。玩伴家家酒、躲貓貓、踢罐子、跳格子、過五關….。過了幾年,鐵工廠舊址一角唯一還留著的磚瓦平房,在1980年代初期,被無名火燒毀了,我帶著2位妹妹隔著馬路看著屋瓦串出火舌與黑煙。過沒多久,我們就失去了我們的秘密天堂。那裡開始挖地基,23年後,我們那附近有了第一棟有電梯的7層樓公寓社區。約同時期,原本可以看野台戲的空地也蓋起了房子。

可以帶著妹妹們盡情奔跑的空地愈來愈少,可以躺在遛滑梯上仰望的天空也愈來愈少。或許這是我在30歲之後開始參與帳篷劇行動的潛在原因之一吧?!

今年一月中旬,在海筆子的《山谷──以牙還牙》紀錄片的放映座談會上,與談人江一豪先生從他長期參與三鶯部落抗爭和聲援其他反拆遷運動等經驗中,提出他對有關現代化過程中都市空間的改變與人如何存在的一些觀察,也提問較年長的觀眾們,是否可以試圖去描繪年輕時候的台北都市面貌,與現在的差別。或許前段文字可以作為我的回答。

假如我可以跟阿寶阿嬤一樣活到80歲,那時,我會想念台灣的什麼呢?但在想這個問題之前,還是先回到現在吧!因為在沖繩我認識了阿寶阿嬤,讓我有機會和動力開始學習台灣歌仔戲,勾起我的7080年代在台北的身體記憶,原本已記憶模糊的〈更鼓版〉曲調又熟悉起來,但已經失去的空地和天空是否只能繼續地擴大這樣的失去呢?



2012年3月22日 星期四

移動的帳篷──記2009年【流民寨】《無路可退》南演



台灣【海筆子】企畫、【流民寨】製作演出的帳篷劇《無路可退》,永和福和橋橋下搭帳篷。(2009/4,陳又維攝影)

(本文寫於2010/4/20,收錄在海筆子通信四)

2009年夏天,由【台灣海筆子】企畫、【流民寨】製作的帳篷劇《無路可退》首度來到高雄市,在唐榮磚窯廠兩支大煙囪前的草地上,我們展開10天的帳篷生活,大家輪流守夜、煮大鍋菜、宣傳遊街、舞台製作、刷油漆、排練直到演出後拆台結束,將所有我們搭起的燈架燈具、舞台景片、帆布、圓頂帳篷、三層鷹架等等依序地送回地面,分類堆放。此刻,烏雲迅速地佔據天空,下起傾盆大雨。30多位衣服濕答答的成員們擠在小小的工作棚裡,進行這首度帳篷南移的演後交流會,與接下去一年的【台灣海筆子】計畫報告。

首演後那個晚上,我們與高雄的工作伙伴和觀眾們一起喝酒暢談,當中,每天來到帳篷協助到處奔波購買舞台材料、公炊食材的高雄【自由劇場】成員后汶,握著我的手,淌著熱淚,她想要多說些什麼,但似乎也無法多說。某些撞擊,在那個夜晚,深深嵌進記憶裡,遠遠超過語言能述說的。

我依稀清楚記憶著1999年那個夜晚,我與日本【野戰之月】的首度交會,在大漢溪旁二重疏洪道邊的泥濘泥巴上,野戰演員們的熾熱閃耀在泛著水氣的燈光裡,將我吸進帳篷的深處。或者說,我被帳篷劇捕獲了。

2002年,我開始踏上移動的帳篷之旅,從台北遠赴東京,參與【野戰之月海筆子】的幾次演出,包括Q基因》(2002)、《Q年代記─陷阱與俘虜》(2003)、《最上之夜》(2004)、野草天堂─海峽與毒藥》(2006)與2次的自主稽古。期間短為1星期,長則超過1個多月。我和日本的帳篷伙伴們就是為了帳篷而會面,平時各自為生活打拼,而打拼似乎也是為了下一次的帳篷。

2005年《台灣Faust》之後,隨著【台灣海筆子】走入樂生院而有了2006年【野草天堂】,緊接著是2007台北東京北京三地合作的【變幻 痂殼城】在北京,我首度經歷一週內2次帳篷的移動經驗,在極度壓縮的搭台時間裡,我們必須從早上八點工作到半夜2點半,讓帳篷出現、消失、再出現、再消失。在北京第2次帳篷地點──打工者的村落皮村,舞台下的觀眾喧囂聲更盛大於舞台上的演員們的吶喊聲,如何在那個「場」裡,與觀眾們爭奪「當刻」,讓我的身體留下深刻的印記。

2008年夏天在櫻井大造先生的提議下,【台灣海筆子】的台灣成員開始思索「大造不在」的帳篷劇如何形成。同年12月在段惠民率先提出劇本構想,林欣怡加入共同導演,由6位演員撐起《無路可退》的骨架,並以【流民寨】為新的組合名稱來擔起製作。

北京回來之後,我便萌起帳篷南移的想法。東京去過好多次,光州、北京也去過;但在台灣,我們的帳篷還僅侷限在大台北地區。為什麼呢?在這過去,【台灣海筆子】主要是跟隨著櫻井大造先生發起的行動計畫,在議題上也著重於對東亞地區的關注。但當我們台灣成員首度以【流民寨】的組合名稱來製作《無路可退》時,是否我們可以超越以往的帳篷經驗?是否我們可以扛起帳篷跨越濁水溪?台北不是台灣,或說台灣不只是台北。

20094月底《無路可退》台北福和橋下演出結束後的檢討會上,我們討論帳篷南移的想法,我提出我的一些看法。緊接著5月底,我、小段、欣怡、阿明與樂青的馨文便一起南下3天拜會各地朋友並勘查可能的帳篷地點,我們彷彿循著劇中「稻浪歌詠隊」的足跡,一路從台中霧峰、嘉義洪雅書坊、高雄自由劇場再到台南成大。最後我們的帳篷落腳在高雄,並不是我們選擇高雄,或許應該說是高雄【自由劇場】成員們的熱情共同促成了這次帳篷首度南移的發生。

在《無路可退》南演之前,我們邀請劇場前輩王墨林先生與我們分享他對《無路可退》的一些觀察,他說他很訝異於我們6個演員如何有著撐起這次帳篷的能量,希望我們繼續;同時曾經參與《台灣Faust》演出的他提醒了一個重點:帳篷劇的過程可能相較於演出本身有著更大的影響。

在我們討論高雄南演的時間點,8月或9月是個明顯的分歧,就觀眾人數的考量,9月開學後的時間點是比較容易吸引到主要的學生觀眾群,但8月份暑假期間則是我們台北的學生成員們能夠全程參與的安排。最後,我們決定在高雄的演出時間落在開學前的8月底。讓決心參與首度帳篷南移的成員們一起南下吧!

頂著高溫烈日,年輕的成員們在帳篷內外勞動著,沒有人提早離開。比預期少的觀眾人數包含著接近20位日本【野戰之月海筆子】成員與他們的親友們。在每晚《無路可退》演後的帳篷裡,在南台灣的土地上,來自高雄、台南、屏東、花蓮、台北、東京、京都的人們熱烈地交談著。還記得去年的夏夜,繁星點點。

今年3月底,我們開始今年【台灣海筆子】帳篷劇《台灣‧濁水的日月譚》第一部〈蝕日譚〉的各種宣傳,很快地,便有高雄觀眾在網路上提問:這次的帳篷會移到高雄演出嗎?我們回答:我們會在製作會議上提出討論。只是今年帳篷行程似乎已滿,第二部〈蝕月譚〉將緊接著於12月登場,而期間我們也會參與協力7月底北京和10月底東京的帳篷,因此下一次帳篷南移的時間最快也是明年。

「是否我們下一次的帳篷計畫能夠在一開始便將帳篷的移動給考慮進來?」有一次〈蝕日譚〉排練結束後,在海筆子排練場外的小空地上,我這麼問著小段。他總是很謹慎地,不會馬上給予確切的回答,只說:「這提議不錯啊!」我接著說:「就是要連續一個月,我們帶著帳篷,從台北一路南移,或許也到東部,必須趕回工作的成員們就待週末再過來會合。」

曾經我和小段一起參與了幾次【野戰之月海筆子】的演出,我很清楚記得,在2003年《Q年代記─陷阱與俘虜》裡,我們的角色是一對在異地失散並嚴厲控訴日本帝國暴行的兄妹,演出的最後,所有演員退到帳篷後方,從觀眾席下湧出的水波載著浮油燃起的火焰朝向帳篷外圍擴散,蔓延至在帳篷外圍與亡靈們組成的大傀儡一起並肩佇立的演員們的腳邊。有一晚,火焰特別大,幾乎要燒到 龍流星王 的衣服了,我和幾位女演員吃驚地喊叫,小段卻依舊站在那裡,瞪大雙眼注視著帳篷內觀眾席深處的遠方。

後來我們聊到那個晚上,他認真地說:「即使火燒過來,我們也不能慌亂,因為演出還沒有結束。」這就是小段。2002年《Q基因中,小段的角色名字是阿Q,有一晚演出,他踩著高蹺出場,卻忘記帶著道具水瓶,只好從伊井的手裡奪取媒油罐,原本想要噴火卻被水噎住的戲這下子成了踩在高蹺上噴火,觀眾們被怔住,在帳篷外的我們也被嚇到。小段是帳篷劇演員,我總是這麼說。但自從2006年他首度編導帳篷劇《忘樂門》 ,再到這次的《無路可退》,他同時也是一位讓我充滿期待的謙遜編導,我也會積極推動【流民寨】下一次的帳篷計畫,包括帳篷的南移。

日前,我們將〈蝕日譚〉剛印出的DM帶去土城彈藥庫區的勤篤農場與劉老師自然教室,然後順道繞想去一探已是遺址的「海山煤礦」但一路上兩側盡是鐵圍籬,圍籬後多是整理過的平坦草地,找不到礦坑口,最後來到小路的盡頭,透過退休員工羅伯伯的帶領,我們探身進入圍籬的缺口,在碎石頭和廢棄物堆積的後方,在滿山綠樹的遮蔽下,順著長滿浮生植物的深綠色水窪望去,被褪色紅磚封住的礦坑口像海市蜃樓般飄在山的凹陷處,陽光即將消逝。

羅伯伯說民國70幾年的大爆炸發生之後,再5年,礦場就結束採挖工作,洞口封住,所有的器具都留在地下的坑道裡,地底的坑道,樹枝狀向下伸展,可以通到許多其他的礦坑口。望著幾乎有一半浸沒在水窪中的礦坑口,我問羅伯伯:「下面都積水嗎?」他回答:「是啊!」我再問:「那些大型機具不就都泡在水裡?」他微笑著:「對啊!全都泡在水裡。」

離開礦坑口,我們回到他以前的老家,他翻出以前的照片和小刊物,我們僅能從方才的礦坑口以及僅剩的小拱橋認出了照片上的曾經,其他的都拆了。我問:「那些鐵圍籬後的空地要幹嘛?」得到的回答是某建商已經買下這片土地,很快地這裡就會蓋起山坡高樓住宅區。

是否土地承載的記憶注定都會被遺忘?我閉上雙眼,看見地底下被水淹沒的礦道、鐵軌、台車、大型捲陽機、鐵鍬、頭頂燈、安全盔……,它們安靜地躺在水裡,或許成了魚兒遊樂場。當然有許多事物,我無法真實看見。深入地底500公尺的礦道鐵軌,在島嶼的下方,交錯盤據,或許曾經有個出口,通往高雄唐榮磚窯場旁的小型製磚房,去年夏天那裡是一位遊民的暫時棲息地;或許將有我們還沒有發現的其他出口,就在我們下次帳篷南移地點的某個角落,等待著我們!


帳篷劇〔無路可退〕即將移動到高雄!2009/8/27-29高雄中都唐榮磚窯廠
宣傳短片(攝影剪接/陳芯宜)




                                                

2012年3月21日 星期三

逝者的祝福,在《祝告之器》的身體裡

2011/12/3  寫於 沖繩名護市大浦灣

樂生院與金城幸子的母親
今年4月初,我與同為黃蝶南天舞踏團《祝告之器》舞者的澤君,去樂生院參加自救會開會,跟阿公阿嬤們報告預定於7月底在樂生院進行演出的相關籌備狀況,當時的李會長天培阿伯特別強調希望這次演出祭拜的對象,除了樂生納骨堂裡的阿公阿嬤們外,也要包含只有名字留在新大樓保留的逝者名冊中的阿公阿嬤們,他們分別是來自沖繩、朝鮮和日本本土的漢生病友,二戰前來到樂生院,最後無法回去家鄉而逝於樂生院。

當天自救會會議結束後,我們在添培阿伯家繼續談話,我對於來自沖繩的阿公阿嬤們特別關切,於是他跟我提到前幾年特地來樂生院探尋母親蹤跡的金城幸子。幸子的母親在懷有幸子弟弟的時候,因日本國立療養所強迫漢生病友墮胎,幸子母親為了保有復中的孩子,與丈夫和幸子兄妹1942年輾轉逃到台灣基隆,後來生活困苦,隔年幸子與哥哥被送回沖繩祖母家養育,後來又被養父母收養,於是失去母親的聯繫。

很久的後來,幸子才從台灣樂生院返回沖繩的漢生病友口中得知,母親後來被送進台灣樂生院,生下一子,孩子只活了一週,幸子母親大約於二戰後2,3年死去。

添培阿伯從書架上拿下一本薄薄的書,裡頭收有金城幸子的演講稿,添培阿伯特地借給我帶回去影印。後來是雅慧幫忙拿去印了4份,Rika、我、雅慧、芳綺各有一份。


呂德昌阿伯
5月,樂生院的呂阿伯過世了,在他頭七的那個晚上,我、Rika、芳綺排練後前往樂生院呂阿伯的靈堂守夜,要參加隔天的告別式。大約隔週,我開始《祝告之器》中〈竹與雀〉的準備,我利用那時咖哩店(已於今年9月初歇業)的休假日或者打烊後的時間,到海筆子排練室,練習走竹子,那是一根用2條繩子懸掛在半空中約5長的翠綠竹子。

7月下旬,Rika在《祝告之器》之〈鞦韆〉的舞台上,放置象徵呂阿伯最愛的鞦韆和高粱酒,或許呂阿伯會與我們一起再度相遇。名冊上逝者的名字正在被唸誦著。演出期間,有好幾天晚上,我睡在呂阿伯後來的房子反省室那邊(他原先住在七星社,因下挖的捷運工程而變成處於最危險的邊坡上,如今已處處裂縫),每天醒來,要先問候呂阿伯。

7/29,在樂生納骨堂邊演出的第四個晚上,我才小心翼翼地,跟著〈雨夜花〉的旋律,踩上竹子沒幾步,一隻美麗的大彩蝶(其他人說是大黑蛾)在我身旁閃閃飛舞,我不敢多留意牠的蹤影,惟恐稍一分心,就會從竹子上給摔了下去。但好像是有人從旁協助似地,那天晚上,竹子走來特別輕盈。

8月初,因廣島Alberto中山幸雄先生10年來對Rika在台灣的舞踏活動的關注,我才有這個機會隨《祝告之器》再次來到廣島,首演日正式廣島原爆紀念日,儘管11年前我曾到廣島參與Alberto開幕演出,也曾走訪廣島原爆紀念館,但這次稍嫌短促的準備,讓我對於站在廣島的舞台上有些不好意思。或者說,我因樂生院而開始的舞踏(2009年底的《惡之華》是我首次以舞者身分參與演出)是否太過依賴樂生院呢?

帶著這個疑惑以及我對如何返回帳篷原點的問號,我從廣島到返回台北,下了個決定,結束已經經營五年的腳踏車廚娘的斯里蘭卡咖哩店,將這2年來我在咖哩店所閱讀沖繩相關的書籍、文章收進一個紙箱裡,寄放在母親的家中。9月初,我抵達東京,展開2個月參與野戰之月海筆子在石卷和東京的移動帳篷演出;並計劃在演出結束之後,帶著新崎盛暉先生著《沖繩現代史》(胡冬竹中譯)前往沖繩。

在受傷的身體中尋找自己的舞踏
怎麼也沒有料想到,一向自認為只要我想做的事一定可以達成,卻在來東京的第3天試搭野戰之月新訂做的拱型帳篷時,腰部因搬運要固定帆布的紅色水箱而造成肌肉拉傷,當晚排練後,脊椎跟著側彎,隔天開始只能慢慢地以手支撐來起身。

《祝告之器》一開場的〈大漁獲〉〈骨頭舞〉,Rika曾帶領舞者們進行緩慢的練習,慢慢地下沉到極深的海裡;從散開的骨頭聚集起身,緩慢移動,再度散開,變形。有幾次,我彷彿聽見海洋的召喚,但緩慢的時間到底是什麼呢?幾乎是等到,15號颱風前一天,我留守石卷苔浦志工基地,怎樣用盡力氣試遍各種角度,依舊無法起身,這樣沒有用的身體,可以做什麼呢?

我不再認為任何事一定要達成,而是,即使幾乎沒辦法做任何事,還是不要放棄,因為只有繼續去做,才會知道會發生些什麼。正如Rika曾經對我說過的,在舞踏的世界裡,沒有失敗。或許,這次的受傷,正是我尋找自己的舞踏的重要契機。颱風來襲那天下午,野戰之月海筆子的成員必須趕在颱風來臨之前,卸下幾天來為首演所準備的一切;我獨自坐在苔浦基地房間的門邊,看著後山的竹林,在烏灰纏捲的雲所吹起的狂風中,掀起一波又一波深深淺淺的綠色波浪。或許這正是我在〈大漁獲〉中所聽到的呼喚。

愛樂園、糸滿敦子與金城幸子
野戰之月演出結束後,我返回台北一週,參與《祝告之器》的工作報告會,以及台灣海筆子接下來相關籌備會議。11/16下午,我與Rika一起到樂生院拜會阿公阿嬤們,添培阿伯特別提到目前樂生院的崩塌危險,不只是在舊院區,就連新大樓也因過度下挖的捷運工程而產生裂縫了。後來,我跟添培提到,隔週,我即將前往沖繩23週,計畫會去拜訪日本國立漢生病療養所沖繩愛樂園(其實那時候,我連怎麼去愛樂園一點概念都沒有),添培阿伯知道我曾經借閱金城幸子的演講稿,於是跟我說:你一定要去探望金城幸子喔!我回答:好的。但我不曾與她見過面,僅透過添培阿伯和網路上查閱的資料,略之一二,她曾參與日本漢生病國賠訴訟、人權主題的相關演講、出書、來過樂生院。

隔週週二(11/22),我抵達沖繩那霸機場,前一天還在找那霸市的住宿。臨時決定來接機的yo問我在沖繩的計畫?我只能說,想去沖繩戰相關地點、边野古以及愛樂園,希望拜訪中山先生好友下地阿姨和來過樂生院的金城幸子。

從抵達那霸開始,就彷彿許多人或明或暗地協助我,在佐喜真美術館的報告會後的餐會上,冬竹將我介紹給一些她在沖繩的朋友們,其中長期參與边野古反美軍基地運動的真喜志好一先生又將我引介給他在大埔灣瀨嵩開民宿的朋友,成田正雄先生。

來到沖繩的第10天,我在yo的協助下,順利抵達風と海の宿,透過yo的翻譯,成田先生知道目前台北樂生院所處的破裂狀況,也告訴我們他有認識的長輩在愛樂園;為什麼我想和金城幸子會面呢?我將緣由說給他聽。經由他的積極聯繫和熱情相挺,12/2我順利來到在名護市北邊屋我地島一隅的愛樂園,碧海擁抱的愛樂園,平坦路面上的有院子的房舍,祭拜逝者的納骨堂,以及祭拜那些因禁生政策而被迫提早死去的胎兒們的石碑。

然後,我有幸見到糸數敦子,她曾在樂生院居住10年(19351945左右),透過她細心保存的略微泛黃照片,我見到初期的樂生院,漢生病友們在山坡上正在整地準備要建造房舍,也看到我未曾見過的友愛寮,還有那時來自沖繩的漢生病友的年輕時候的合照。

傍晚,成田先生繼續開車到沖繩中部,我們去拜訪已不住在愛樂園裡的金城幸子,元氣十足的金城阿姨,訴說她一生曲折的故事,她一再強調,走過最痛苦、最低潮的時期,人生就會開展。她將她寫的書送給我和成田先生,裡頭有她母親1920歲時的照片,秀麗的臉龐,婉約的笑容。她繼續說著,說起年幼時與母親的永別依舊淡淡悲傷,說起她就讀國中的孫女以她為主題所寫的文章得到首獎時又幸福滿溢。

因我日語能力實在有限,只能默默地傾聽金城幸子,只能安靜地凝視金城幸子,瞬間,我感到一種莫名的幸福,或許是來自幸子母親的祝福,在《祝告之器》的身體裡。



***2009/10,寫在《惡之華》之前的短文, 〈綠辣椒〉



照片說明:2011【黃蝶南天舞踏團】《祝告之器》〈竹與雀〉排練,攝影/黃鏡承




2012年3月20日 星期二

ladyfromspice

去年9月初,結束SourTime腳踏車廚娘的店時,我想要有個新的化名,於是將facebook的短址設定為ladyfromspice。來自哪裡,同時也意味著離開哪裡。經營咖哩店的五年多,我持續參與台灣海筆子黃蝶南天舞踏團的行動,也有機緣與好友志堅等人組了Softspot塑化櫻桃防爆小組等搞怪組合;而在咖哩店進行的沖繩閱讀讓我在去年秋天日本野戰之月的帳篷演出之後,踏上3個星期的沖繩之行,台灣與沖繩在我的體內有了連結。

去年12月中旬我返回台北之後,忙於籌備野戰之月來台演出,在2月下旬演出後不久,我接到櫻井大造先生的來信,告知我,我的斯里蘭卡咖哩老師NiSa因癌症末期惡化而過世。原本以為我會再與NiSa相遇的,或許台北,或許可倫坡。我只能穿透記憶隱約看見他那沒入黑夜的大眼睛,帶著微笑。我還活著,雖然去年9月的腰傷尚未完全復原,但不該作為怠惰的藉口,而應該更要努力活著,也為逝去的人們活著。

而這3個月來,因海筆子宣傳,我接受一些媒體採訪和演講,發現我無法透過明快的話語來傳達10年來的帳篷經驗,但應該是可以在沈澱後轉化為可以溝通的密碼吧?由這些密碼組成的生活態度是什麼呢?

櫻井大造先生在1月中旬《山谷─以牙還牙》紀錄片的放映座談中,提到現在人們過度依賴Facebook等社群網站來表現自我,以致過度表現;面對如此快速發展的網路世界,他認為那不是人類唯一的路徑,所有他正在努力的,或許就是為了抵抗這樣的速度。王墨林也曾提醒我Facebook的虛耗性,應該要更專注在我想關注的沖繩議題上。

我想,還是先從生活寫起,在人與人之間的相遇交往中,不經意地留下一些隻字片語。這是我目前想做的。

後咖哩店時期,我目前正在做的一些事情有:因為80歲在沖繩的基隆阿嬤而開始學習歌仔戲,與海筆子成員一起進行接續的放映會、講座以及9月的移動帳篷,準備秋天日本、沖繩行以及朝向可能明年發生在沖繩的帳篷。同時,我和塑化櫻桃防爆小組成員也將構思或促成幾個綺麗怪誕的派對,請拭目以待。

此外,暫時應該沒辦法去找專職的工作,除了在45pub兼差放歌之外,也會陸續去朋友的店幫忙或者替好友寫文案之類的……。所以若有合適的兼差工作,也可以幫我介紹。

〝你會不會怕?〞面對這種不穩定的生活狀態,有朋友問起年紀不小的我。
〝怕?如果不怕失敗或失去,也就沒什麼好怕的啦!〞我一時也不知道該怎麼回答。但想到這首喜歡的歌。


Nina Simone - Ain't Got No...I've Got Lif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