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年2月18日 星期三

〈從樂生院到高江──我的思考「台灣‧沖繩」之路〉(2015/2/11)

20140508樂生徒步行動:立即停工,原屋續住(攝影Ji Ro)


〈從樂生院到高江──我的思考「台灣沖繩」之路〉

/許雅紅(台灣海筆子沖繩高江小組)

2005年春天我與「台灣海筆子」帳篷劇部分成員開始參與位於台北新莊「樂生療養院」的保留運動,那時樂生院因台北捷運新莊機廠建設正面臨被迫拆遷的危機(2002年起因捷運機廠動工陸續有部分房舍遭拆除),起初我們和一些音樂、劇場界朋友以「大樹下小組」為名,與「樂生保留自救會」、「青年樂生聯盟」一起在樂生院舊院區舊納骨塔邊兩棵苦楝樹下籌備了每月月底一次的「音樂生命大樹下」活動,持續半年。20062月「台灣海筆子」在樂生院中山堂演出《野草天堂》、9月「黃蝶南天舞踏團」在同地點演出《天然之美》。

在樂生院阿公阿嬤們與學生們辛苦漫長的抗爭下,最終政府相關單位僅同意保存30%的樂生舊院區,於200812月以500多名警力驅離抗爭群眾,強行搭起施工圍籬,拆除了舊納骨、大樹下週圍房舍、中山堂2009年農曆年期間,我們到樂生院拜年,我走在瓦礫堆上,想著我初次拜訪樂生的那個4月的午後,阿公阿嬤們唱著許多歌曲給我們聽,我跟著又唱了一次鄧麗君的「小城故事」。我思索著我可以繼續為樂生做些什麼呢?或許我可以跳舞給阿公阿嬤們看吧,這對於多年來以帳篷劇演員身分做表現的我,是需要很大的決心才能真正交出身體投入舞踏,於是我以舞者身分參與「黃蝶南天舞踏團」《惡之華》(2009),也從樂生納骨塔中存放著日本殖民時期琉球人、朝鮮人的骨灰,開始閱讀沖繩。

2011311東日本大震災與福島核災,7月我參與「黃蝶南天舞踏團」在樂生院演出《祝告之器》,86(原爆紀念日)在廣島演出,隨後我參與日本「野戰之月海筆子」帳篷劇《泛Yaponia民間喜劇》在東北石卷市4個地點演出(最遠抵達牡鹿半島鮎川港)以及東京市區3個地點的移動演出。11月下旬,我帶著新崎盛暉老師的書《沖繩現代史》前往沖繩3週,返回台北後,我透過在沖繩的若林千代老師的介紹認識了當時在台灣求學的沖繩女學生宮平杏奈。

2012年東京都推動「釣魚台國有化」,新一波中日美台緊張對峙再起,美國計畫沖繩部屬MV-22「魚鷹」運輸機,這也讓沖繩高江持續多年靜坐反對直升機坪建設的運動再次面臨強行恢復施工的艱困局面。我和杏奈在想:在台灣的我們可以做些什麼呢?於是我們及多位海筆子成員組成了沖繩高江小組,透過讀書會討論會,一邊閱讀台灣與沖繩的歷史關連,一邊關注高江運動的狀況,20131月我們前往高江參與靜坐抗議,3月在台北舉辦【面對東亞美軍基地──傾聽沖繩高江的聲音】的交流會,邀請三位長期參與高江靜坐抗爭的沖繩朋友們來台交流。

透過高江交流會,我繼續認識支持沖繩反基地的朋友們,20135月在東京與「聊聊高江」成員見面交換一些看法。在海筆子繼續推動沖繩讀書會,以沖繩與戰後東亞為階段探討方向,討論了日本戰後平和憲法的建立過程、美日安保體制的形成、兩次安保鬥爭、边野古反新美軍基地的運動、目取真俊的小說〈水滴〉〈叫魂〉,也盡我所能地每年前往沖繩高江12次。去年7月我首度抵達離台灣南方澳只有111公里的與那國島,那裡因近年日本防衛西南諸島計畫,去年4月開始建造日本自衛隊雷達監聽站相關設施。

在每個「現場」所感受的困惑會轉化為持續「閱讀」的動力,在尋著線索試圖找到回答前又被帶往下個「現場」;從樂生院到高江,從琉球再回到台灣,我的思考「台灣沖繩」之路是跟隨著一連串被遺忘的問句而來的。


沖繩戰,為何發生在琉球而不是台灣?

十九世紀末隨著日本帝國版圖的擴展與殖民地資源的掠奪,1895年殖民地台灣進入帝國邊緣的現代化過程,現代醫療觀念的興起結合舊時人們對痲瘋病(也稱癩病,如今正名漢生病)的恐懼、歧視,1930年帝國於台北新莊成立「樂生療養院」,台灣各地的患者與為數不少來自日本本土、琉球(1879年成為日本沖繩縣)、朝鮮(1910成為日本殖民地)的患者被強行隔離至此,遭社會關係排除、被家族名冊除名。1937年中日戰爭爆發,台灣被建設為日本帝國南進基地與軍備補給站,1941年太平洋戰爭引爆,此後美軍空襲台灣與沖繩的次數漸漸頻繁。聽聞空襲將至,住在稠密人口都市的人們往山區、農村、離島逃難;而被隔離在樂生院裡的病患雖部分人趁著亂世逃離,但仍有數百人無處可去,強忍著飢餓留在院區。但那時的樂生院是如何躲過美國空軍的轟炸呢?2005年,從我認識的幾位樂生院阿公阿嬤們口中得知,原來是當地基督教牧師透過關係跟美軍提出請求:新莊頂坡角這邊有個高高的紅磚煙囪(洗衣房有煮熱水的大鍋爐),這裡住著一群可憐的人,請你們不要轟炸這裡。

但這樣的幸運並沒有降臨在沖繩北部屋我地島的愛樂園,同樣屬於日本國立療養所(漢生病)的愛樂園開設於1938年。在19453月下旬開始的沖繩戰,隨著美國軍艦抵達西部読谷村海邊,猛烈的地面作戰隨即展開,戰線往北與往南同時推進。2011年冬天我首度拜訪愛樂園,為入口處有一面經歷沖繩戰火滿是彈孔的傾頹牆面,訴說著戰時病患們忍著飢餓躲避在緊鄰園區的岸邊石灰岩洞窟中

我開始閱讀沖繩之初,常在想的問題是:如果沒有沖繩,那台灣現在會是怎樣?當然我知道是沒有辦法從歷史學角度來回答這個問題。1945年美軍「終於奪回」被日本佔領三年的菲律賓群島,並延續「跳島計畫」進行「冰山作戰」,選擇跳過台灣島直接登陸沖繩島,造成超過十萬、將近四分之一的沖繩平民死於美日戰火之中,其中許多平民死於日軍強制的「集團自決」命令。

為什麼當初美軍跳過台灣登陸沖繩?說法一是考量台灣與同為盟軍的中國之間的關係,說法二是美國軍方認為琉球人並不是日本人;因為美國對於琉球、台灣的認識不是從二戰期間開始的,而是早在19世紀中葉,方才興起的美國乘著黑船(代表歐美殖民勢力的黑色蒸汽船)抵達琉球、日本、台灣等地,處心積慮地想與歐洲各帝國競食在亞洲的殖民利益並建立貿易據點。1945美軍佔領琉球,隨著日本宣告投降,美國佔領軍也佔領日本,並接收了日本帝國「大東亞共榮圈」的勢力範圍。同時間,中華民國國民政府接收台灣,但是首先於9月底抵達台灣調查日本留下來的飛行場等軍事設施,並不是國民黨而是美軍。


越戰時期,台灣有無反美反戰運動?

閱讀《沖繩現代史》時讓我印象最深刻的是,當美軍B52轟炸機從琉球嘉手納空軍基地不斷飛往北越進行轟炸屠殺平民時,琉球人並沒有讓自己繼續停留在沖繩戰受害陰影下,而是意識到作為基地之島的琉球也是越戰的加害者,當時的復歸運動是結合反戰運動,而基地的勞動者也曾發起罷工響應反戰訴求,他們認為拖延轟炸機升空就是為越南人民爭取更多的準備時間。那麼,越戰時期的台灣呢?

躲過美軍空襲的樂生院1945年之後由中國國民黨政權接管,曾被隔離在樂生院的琉球患者被送回沖繩愛樂園,而在國民黨軍隊中被發現有輕度的痲瘋病症(如末梢神經無感、傷口無法癒合)的軍患則陸續被送進樂生院,國民黨政府延續日本的隔離/禁育/禁養等政策,戰後緊接而來第二次國共內戰,又接連發生台灣二二八事件、四六事件等,國民黨政府以穩定政權為首要,無法提供樂生院病患妥善治療,且警察也不願意介入在此駐守憲兵、阿兵哥搶奪糧食、侵犯女性病患等惡劣行為,樂生院病患只能自求多福。但或許正因為這樣一個與世隔絕的空間,反而成了228與白色恐怖之下左翼份子的暫時避難所,有相關證言指出19479月出任樂生院院長的楊仁壽院長,任職期間及涉嫌秘密藏匿簡吉、陳炳基等人,但楊院長也因此於195012月被捕入獄,最後病死綠島。

194910月新中國成立,國民黨敗退來台,蔣介石政權岌岌可危,他之所以可以在19506月之後對在台的左翼以及異議份子展開大規模逮捕(19495月宣布台灣戒嚴令),其實憑藉的是因朝鮮戰爭爆發後美軍第七艦隊駛入台灣海峽宣告「台灣海峽中立化」,以及1954年中華民國與美國簽訂《中美共同防禦條約》,台灣也因此與美國軍政府管轄的琉球、美日安保條約下的日本等島嶼成為冷戰防衛線的第一島鏈。

50年代美國對台展開經濟、軍事、醫療援助,美援項目亦包含癩病醫療與防治。樂生院也接收到來自美國的DDS藥品、印有「中美合作」麵粉袋等等,樂生院患者甚至為了爭奪數量不多的DDS而發生了2次騷動事件(1953年),此後成為人體醫療實驗的對象,因醫療人員不當處理而遭受更痛苦的身體折磨,許多人因此選擇自殺,在醫療大樓的幽微長廊、在納骨堂與公用廚房邊的大樹上。樂生院後山有條小路有著簡易的火葬場,在樂生院自殺或病逝的患者被送到那裏化為骨灰。據說延著小徑穿過山頭可以通到林口台地,那邊有著舊日軍樹林口飛行場,朝鮮戰爭後美軍積極展開在台灣的佈署, 1955年此地被美軍選定建立「一個針對中國做電訊監聽和電子偵察的『通訊站』,稱小林口通訊站 (Shu Lin Kou Air Station),由美國空軍保安指揮部 (USAFSS, USAF Security Services) 所屬的第6987電信中隊(6987th RSM, Radio Squadron Mobile)作業」(引自:林口概述)。台中機場則在美國軍方與國民黨政權合作下強徵民地擴建為清泉崗空軍基地(CCK),那裡是當時亞洲最大的空軍基地,也是駐台美軍人數最多的據點,更是美軍前往越南戰場途中重要的戰備物資轉運站。台北地區則有台大校區、公館一帶的台北通訊站,圓山附近的美軍協防台灣司令部以及陽明山美軍宿舍群等。此外,台灣也被選為越戰美軍復原休息R&R計畫度假地之一,台灣各地的吧女們替台灣賺進了2.6億美元外匯。

在戒嚴與美援並行的5060年代,任何稍有反美反戰的想法,就是被當成「匪諜」送進監獄、送去綠島。發生在1957年的五二四事件,是少有的一次反美抗議事件,起因於劉自然遭駐台美軍顧問團羅伯特·雷諾(Robert G. Reynolds)槍殺,他因外交豁免權而交由美軍軍事法庭審理,殺人卻無罪的審判結果引發大批民眾聚集美國駐台北大使館,高喊「殺人償命」、「打倒帝國主義」,衝突引發警民暴力對峙,最後民眾有人死亡和受傷,多人遭到逮捕。當時還是高中生的陳映真也出現在抗議現場。10年後,1967年他發表〈六月裡的玫瑰花〉,描寫從越南戰場來台度假的美軍黑人大兵與台灣底層吧女的短暫火花、黑人大兵在成為''帝國殺人機器''時才得以成為''''的戰爭殘酷與人性矛盾。隔年,陳映真與邱延亮等人因「民主台灣聯盟」讀書會閱讀遭同志楊蔚(曾為中共黨員後為國民黨特務)出賣而被逮捕入監。


1979年駐台美軍為何全數撤離?

20135月我前往東京支援日本「野戰之月海筆子」帳篷劇,帳篷劇,演出結束之後,「台灣海筆子沖繩高江小組」部分成員與野戰之月成員一起參與了東京「聊聊高江」的交流會,「聊聊高江」的參與者以在東京求學的學生、劇團演員為主,固定於東京舉辦關於高江狀況的討論會、音樂活動等,參與者也多次前往高江參與靜坐抗議。交流會結束後,一位女性成員和我聊了起來,她對於我提到在台灣以前也有美軍基地感到好奇,她應該是不太了解戰後台灣歷史而問我:台灣是怎樣才將美軍基地趕出去的?一時之間,我有點不知該如何說明,只能簡單的回答:說來有些複雜,並不是台灣將美軍趕走的,而是因為美國要跟中國建交,中國要求美軍從台灣撤離

我不是學者,實在不知道該如何用清晰話語來描述那段糾結的美蘇中關係,冷戰源於美英資本主義需要一個世界體系來支撐其運作,而與不同意識型態的蘇聯共產主義形成對立而進行圍堵(也稱防衛)。1949中國人民共和國成立之後,原本是依賴蘇聯與共產國際支援的中蘇關係在1953年史達林過世赫魯雪夫上台後開始發生變化,從路線之爭、核武器使用、主權紛爭到1958中蘇決裂,毛澤東認為要走自己的路,以探索符合中國國情的社會主義道路。60年代後期,美軍在越南戰場失利,美國境內與其他各國陸續發起反戰運動,美國開始改善與中國的關係,1971年中國加入聯合國(中華民國退出),1972年尼克森訪問中國,在美國試著與中國關係正常化的過程中,駐台美軍逐年遞減,在19791月中美正式建交,5月初美軍從台灣完全撤離,改以美國國內法(台灣關係法)來維持台美關係運作。

60年代末琉球的基地鬥爭走向復歸日本運動(同時也有反復歸運動),琉球人那時認為藉由復歸日本在日本平和憲法的保障下可以讓美軍基地離開琉球,美國為了越戰失利而需要拉攏經濟高度成長的日本,開始籌畫返還琉球給日本,大致來說,1972年日本為了讓琉球再次變成沖繩縣給了美國一大筆錢,並且在接下來安保體制日本必須負擔美軍在日本(包含沖繩縣)所有美軍基地的土地租金與基地相關維持費用,美國減輕了軍事負擔、日本拿回沖繩、琉球也復歸祖國,表面上看似各取所需,而實際上犧牲的又是琉球。日本政府將基地土地租金提高六倍,反基地運動再次分裂,沖繩期待基地的離開得到的卻是更高比例的基地移往沖繩,結果佔日本佔國土僅0.6%的沖繩,卻承載有75%在日美軍基地,幾乎佔據了25%的沖繩土地。

201211月「海筆子」櫻井大造帶了一部紀錄片來內部放映,一部琉球紀錄片《無本生意(モトシンカカランヌー、Mot​oshin kakaran nu琉球語)》1971),這部紀錄片是NDU製作,布川徹郎拍攝的,拍攝時間,時間剛好是19691970年,是美國軍政府支配下的琉球正在往復歸日本的氣氛。內容是導演和當地性工作者一起生活,拍攝他們生活狀況。那時期是整個世界動盪的時期,很多學生反對越戰、反美,有很多社會運動。那時候的沖繩在整個動盪的暴風點,美軍以沖繩做為進攻越南的基地。在這部紀錄片中,性工作者所面對的對象,是在越南戰場上身心受創回來沖繩休假的美軍,特別是黑人大兵又得面對基地白人警察的歧視,但這些被歧視的黑人大兵參與了與在琉球的反戰運動,同時拍攝到197012月在KOZA胡差市(現沖繩市)當地居民激烈反美暴動,砸毀車子焚燒。(以上引字2012年討論筆記)看完這部紀錄片時,那時有位對美軍基地問題了解較少的朋友提問:為什麼琉球人不叫日本人把美軍基地搬回去日本?現場頓時陷入靜默,這正是70年來琉球人辛苦的鬥爭啊。


「台灣沖繩」該如何回應釣魚台爭議帶來的東海對峙?

1970年初那時隨著美國將琉球返還日本而同時浮現的釣魚台爭議,1978年鄧小平提出暫時擱置釣魚島,80年代中國走向改革開放,進入21世紀之後中國逐漸躍居經濟與軍事大國、日本右翼軍國勢力高漲、美國重新布局亞洲,在中日美暨合作又競爭、跨國財團與國家資本利益交錯、東亞歷史親恨情結糾纏中,中美日關係會如何發展?而一直被迫處在對峙最前緣的台灣與沖繩漁民又會如何回應呢?

由於交流會談話時間有限,加上我個人閱歷還不夠充分,這次的談話得告個段落,但我會繼續思考這個問題的,最後我想提一小段有關沖繩戰後的描述:

隨著沖繩戰線的推進,美軍統治下的琉球是從戰火廢墟中搭建的12個收容所開始的,美軍將日本留下的基地擴建,以鐵絲網將蔗糖廠與農地、損壞的鐵路與屋舍、墳墓納入基地的範圍,琉球人民為了生存,必須在原本屬於自己的土地上替那些殺害親人的美軍修建基地設施與宿舍或為美軍提供勞動(如碼頭的搬運工)等,以換取美軍配給的食物。而這些軍事設施很快地便在朝鮮戰爭顯現其對美國的重要性,1952生效的舊金山合約(對日和約),日本從美軍7年佔領中宣告「獨立」,交換條件就是琉球繼續維持在美軍的統治下。1957年美軍將琉球北部山原設為北部訓練場、在边野古成立施瓦布營區,那是為了越南戰爭而準備的新基地

如果我們遺忘戰爭,戰爭很快就會再來,不同的是下一次可能換其他佈滿軍事基地的小島遭受重創,而新統治者(殖民者)會繼續在廢墟中重建基地。今年是二戰結束七十週年,但對於琉球人而言,或許那七十年前發生的沖繩戰直到現在都還沒有結束吧?



寫於2015/2/11(初稿)

2013/01/29「台灣海筆子沖繩高江小組」參與沖繩高江反直升機坪建設的靜坐抗議

補記:
此文收錄在2015/2/14「蠱惑的假面~不要!分裂中的台灣琉球濟州」島際分享講座手冊,是我的現場談話參考稿。這次我第一次整理這些年沖繩帶給我的一些思考,還不是很清晰,本來想等做些修改再po部落格,但又想保有這帶著笨拙的樸素,就先這樣吧,其他我還想補充的,後續另外再寫吧。
謝謝「蠱惑的假面~不要!分裂中的台灣琉球濟州」紀錄片展與交流會所有參與人員!
活動相關資訊:

參考文獻:
新崎盛暉,〈現代日本與沖繩〉,原載《開放時代》2009年第3期,
新崎盛暉,《構造的沖繩差別》,2012,株式會社高文研
汪暉,〈琉球:戰爭記憶、社會運動與歷史解釋〉,原載《開放時代》2009年第3
《読谷村》第5卷資料篇4"戰時記錄"上卷、下卷
洪致文,〈二戰時期日本海陸軍在臺灣之飛行場〉,《臺灣學研究》第12期,頁43-64
民國10012
〈林口概述〉,http://lkk.dgi.tw/ID/4528.0.80.1
沈雅雯,《權力與抵抗樂生療養院強制隔離時期(1945-1962)論述分析》,東吳大學政治系碩論文,2012
楊偉中〈樂生院與左翼運動的一段因緣〉,2007/6/25
若林千代,〈在沖繩人民的歷史中想像釣魚台列嶼或尖閣群島〉,收錄於「東亞脈絡下的釣魚台──繼承、轉化、再前進」,2012/10,國立清華大學亞太/文化研究中心策劃
(這裡有摘錄版http://site.douban.com/…/widg…/notes/5570726/note/345470857/
【面對東亞美軍基地──傾聽沖繩高江的聲音】台灣海筆子沖繩高江小組主辦,2013/3
許雅紅,〈綠辣椒〉,寫在SourTime腳踏車廚娘日誌樂生院,2009/10
許雅紅,〈逝者的祝福──在祝告知器的身體裡〉, 2011/12,收錄於《海筆子通信六》
許雅紅,〈告別湯伯伯〉,2014/12,收錄於《黃蝶南天舞踏團十年紀念通信──樂生沖繩福島蘭嶼》
http://ladyfromspice.blogspot.tw/2015/01/blog-post.html

2015年1月12日 星期一

告別湯伯伯


(2013《樂生中元祭》彩排後,攝影/謝承佐)

告別湯伯伯


20138月黃蝶南天舞者們以「黃蝶南天伎藝眾」為名於樂生院舉辦《樂生中元祭》,在午後磅礡大雨中,塗抹胭脂換上彩裝的舞者們從已逝呂阿伯生前居住的小屋出發(樂生院因捷運新莊機廠工程僅剩下30%的舊院區中續住區的舊時反省室,也是最靠近新納骨堂的房舍),罩上黃色輕便雨衣,或打著傘,慢慢地涉水走過樂生橋,來到山下組合屋。

組合屋屋簷下已經擠滿人潮,樂生院的阿公阿嬤們、樂青的年輕朋友們,舞者們獻上個人鋼管獨舞和歌唱伴舞,笑聲、歡呼聲、掌聲淹沒屋簷外的雨聲和雷聲。那次我選的歌曲是80年代紅極一時的〈太陽一樣〉,那是湯伯伯生前最後一次看我跳舞。隨後,我們乘上小卡車,那由眾人結集心力裝飾點綴的閃閃電子花車,跨出樂生院,抵達迴龍捷運門口外,繼續卡車鋼管秀、森巴熱舞,然後人潮跟著舞者手持的發光大蝴蝶,來到新院區和機廠工地之間的窄小巷道,原本每天持續到晚上10點的施工噪音因雨天而有難得的安靜。慰靈儀式持續進行,舞者們走過樂生橋,跨進另一邊施工圍籬內,站在邊坡,望向那消逝在空中的舊納骨塔所在,以火召喚80年來因漢生病隔離政策而逝世於樂生院的眾多亡靈,與亡靈們共舞火舞,那是打開黑暗的瞬間。

中元祭前幾天有彩排,那天陽光閃爍,彩排結束後,湯伯伯依照往例,喊我的名字要一起拍個照,我、Rika(秦Kanoko)、新舞者亭儀與樂青學生雨柔陪著湯伯伯在大屯舍外的樹蔭小徑合影。這是第三次我以舞者身分和湯伯伯合照,也是最後一次。

2013年入冬後,湯伯伯身體急速惡化,被轉往新院區的重病房,12月海筆子帳篷《黴菌市場》演出結束後,我和長期參與樂生運動的令秀(在海筆子相識的朋友)一同前往探望湯伯伯,他的眼神孤傲中流露著拒絕別人的安慰,像是要坦然面對死神的呼喚。隔年2月,湯伯伯離開了我們,留下了他寫過的詩、所畫的畫作和讀過的書籍。

2005年,我在樂生院舊的納骨塔首次聽到這裡存放著來自沖繩、朝鮮痲瘋病患者的骨灰,後來也聽說一些沖繩、日本家屬來探尋家人蹤跡的故事,這個國家為了捷運迴龍機廠而剷除了大部分的樂生院,並在殘留的山坡房舍、新院區持續地加深了裂縫,但從裂縫中似乎愈來愈多的「沖繩」鑲崁進我的身體,從2009年我首次以舞者身分參與《惡之華》到2011年《祝告之器》,我持續閱讀沖繩,終於在201111月初訪沖繩三週,因緣際會地在愛樂園結識曾經居住樂生院的糸數敦子阿嬤,以及母親在樂生院逝世的金城幸子阿嬤。(註1

今年6月底,我第四次前往沖繩,並在沖繩戰南部戰場糸滿一帶的海邊,與午夜上岸下蛋的海龜神祕相遇,牠會是那隻短暫出現在目取真俊先生小說〈叫魂〉裡靜靜地游過美軍船艦的海龜嗎?牠緩慢地爬回海裡,頭也不回地繼續牠的旅程。那陣子的我猶豫著是否可以繼續跳舞?我望著漆黑的海,牠曾經靜謐游過的70年也彷彿進入我的身體,突然,我聽到湯伯伯喊我的名字,用他一貫的微笑告訴我他想看我跳舞。

201412月,我第四次參與黃蝶南天在樂生的演出《幽靈馬戲團》,我取了藝名,玳瑁女。獻給湯伯伯,和樂生院所有的阿公阿嬤們,感謝他們。

1:參見〈逝者的祝福,在《祝告之器》的身體裡〉http://ladyfromspice.blogspot.tw/2012/03/blog-post.html

(2011《祝告之器》記者會後,攝影陳又維)

(2009《惡之華》院民場演出後,攝影陳又維)


補註:原文刊登於《黃蝶南天舞踏團十年紀念通信──樂生‧沖繩‧福島‧蘭嶼》(2014/12出版)